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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终止
文/常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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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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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一的办公室在七楼,窗子下方是一处公交停靠站。他向窗外探头,注视着一台墨绿色的全电动公交车闪灯变道后,缓缓停在了站台旁。
丁一灵光乍现,决定把命运交给这台公交车定夺。他屏住呼吸,默默查人头:一、二、三、四、五……如果公交车上下车的人数都是双数,他就去。如果上下车的人数有一路是单数,他就不去。结果,上车七人,下车五人,全是单数。他脉搏仍在狂跳,按捺不住地又瞅了一眼手机微信,那一行字是如此的令他心旗飘摇、欲罢不能:你整天脑子里就想着跟我上床吗?
这带标点符号一共十六个字,于丁一实在杀伤力巨大,诱惑力劲爆。丁一明白,如果这次他再不紧紧抓住机会,以后恐怕再无可能。他咬咬牙,往窗框上用力怼了一拳,心说:“去他妈的,不去白不去,反正七加五也是双数。”他快步走出办公室,反手锁上了门。在电梯里遇到经常聚堆儿打牌吃饭的劳人科同事老阎,老阎和他打招呼:“下班了?”丁一表情木然没反应,惹得老阎面露两分愠色,微蹙眉头瞪了他一眼。
丁一按捺住倍速的心跳,给自己老婆赵海棠拨了个电话,撒谎说:“今天晚上单位有个聚会,估计回去会比较晚。”赵海棠在电话那头哦了一声,说:“好吧。”语气很平淡,先挂了电话。丁一所以没说整晚不归,因为曲映荷微信上说她只是今晚九点以前有空,而邓英桓自己也觉得他不会和曲映荷缠绵一宿的,弄两回也就算了,在宾馆里赤身裸体光光溜溜待一夜的风险实在有点高。丁一对自己很了解,他终究还是个胆小怕事的人。
掰指头算起来,在一起看了那场电影之后,他和曲映荷至少有十好几年未曾见过了。不仅是他,用单位里众人普遍的说法,是曲映荷这个漂亮女人已经长期处于失联状态,仿佛人间蒸发掉了。而关于她离开单位去向未明、不知所终的原因,也有着不同版本的说法。比较靠谱的一种,是说她因多次无故旷工违反劳动纪律,加上工作不认真老犯迷糊屡次出问题,公司上层忍无可忍之下不能再忍,解除劳动合同将她辞退回家让其另谋高就了。另一种说法,是她又找了个有钱的男人相夫教子去了,和单位办了“两不找”,过起了全职阔太太的安逸生活。
可为什么要说“又”呢?当然是因为曲映荷之前有过一次婚史。
丁一也是近段时间在工作之余一次闲聊当中,听办公室一位喜好八卦的大姐绘声绘色地说起曲映荷第一段婚姻的细枝末节。曲映荷第一任丈夫姓韩,也是一位貌比潘安且学富五车的帅哥,而且家庭条件和背景都很不错,与曲映荷十分般配,可谓郎才女貌。但,这也没能挡住曲映荷婚内出轨。据说是有天晚上,曲映荷参加一个朋友聚会,认识了一位机关小干部,眉去眼来间相互吸引,顿生情愫。
事有不密,终致败露,曲映荷丈夫小韩虽是个附庸风雅能写点打油诗的半吊子文人,暴脾气上来也是撸起袖子说干就干的主。二话不说,怒火填膺的小韩先上门找到男方,工作时间把对方堵在办公室里,将其痛打一顿。对方理亏,被捶得鼻青脸肿亦不敢还手。打完奸夫,小韩仍觉不解气,把曲映荷连拖带拽到单位办公楼的院子里,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对曲映荷一阵拳打脚踢,嘴里咬牙切齿地骂:“让你给老子戴绿帽子,看我打不死你。”围观者甚众,有人窃笑,有人啧啧,有人叹气。曲映荷蹲在地上抱头捂面,低声啜泣,口中喃喃道:“我没有给你戴绿帽子。”小韩打得累了,站在一边抽烟。
有位胖大姐又挤进来瞧热闹,问知情况,一脸的愤懑不平,呸的一声先吐口鄙夷的口涎,手指点着曲映荷骂:“不守妇道勾搭野男人就该往死里揍!搁古代要你骑木驴的,直接把你那里废掉。”小韩经不起这一激,吐掉烟头对着曲映荷又是一轮拳脚。曲映荷站起来,指着胖大姐哭骂:“你个肥婆丑八怪,你个老杂鱼。”她披头散发地冲上去,扯住胖大姐撕打,现场一时热闹得厉害。小韩不怕家丑外扬,是铁了心要和曲映荷离婚,且要让曲映荷在单位丢人现眼抬不起头。他的目的很快就达到了,两天后,不堪羞辱的曲映荷与他去公证处办了离婚手续。
丁一回忆自己于若干年前的某个夜晚第一次见到曲映荷时的情形,仍会油然生出一丝莫名的感慨。曲映荷彼时第一次婚姻已告终结,在家沉寂休养了大半年后回单位上班。重回单身生活的曲映荷,没生过孩子,身材好、颜值高,不知道的都以为她是待字闺中的大姑娘。那年,丁一二十五岁,从学校毕业不久,刚分到单位上班未满半年。一望之下,丁一既为曲映荷那出挑漂亮的容貌、高挑凹凸的身材感到三分惊艳,又很纳闷这么漂亮的妞,是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以前怎么没见过呢?
下了夜班,丁一和工友许大刚、李朝东一块去喝羊杂汤。许大刚年龄也不算大,资历却比丁一老不少。其人容貌略寝,身形矮壮,尚未结婚,平日里聊天唠嗑喷空的内容总离不开女人,整天以眉飞色舞得意洋详地讲最近又和哪个妞哪个小媳妇上床为生平头等乐事。李朝东是个瘦子,年岁稍长,话不多,但有些阴阳怪气。三个人抿着酒喝着汤嚼着肉,丁一漫不经心地说起了曲映荷。许大刚瞟他一眼,说:“咋?你对曲映荷有兴趣?”丁一笑笑,说:“长得还可以。随便问问。”许大刚问:“比陆闽珊咋样?“陆闽珊三十二三岁,长得也颇有几分姿色,丰胸翘臀,纤腰细腿,此刻就坐在不远处的一张桌前吃饭,一头乌亮细柔又顺溜的马尾辫,束着一根橘红色的发带,十分惹眼。丁一迅速瞟了一眼陆闽珊的侧影,说:“各有千秋吧。”许大刚看向李朝东:“曲映荷又找了没有?”李朝东不语,埋头喝汤。许大刚冲丁一挤挤眼睛,说:“曲映荷的事,你得多向咱朝东哥请教。”李朝东仍然面无表情不说话,眯着小眼睛喝汤。两人故作神秘欲言又止的样子,进一步激发和勾起了丁一的好奇心,又让他知趣地不好意思再问下去。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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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当盛夏,将近晚上六点,阳光仍明亮得有些晃人眼。丁一骑着单车,不紧不慢地往市中心的三角公园蹬着。那里是今晚他与曲映荷的幽会地点。想到再过一会儿,又能见到曲映荷,他的心情兴奋又忐忑,而究竟这其中兴奋占的比重大,还是忐忑占的比重大,他自己恐怕也很难说清。
丁一这个人,年少的时候,用现在的说法,属于颜值控,再极端点,颜狗。当然,现在的他也基本没改秉性。在他眼里,世上只有两种女人:长得好看的女人,长得不好看的女人。找个长得好看的女人当老婆,搂搂抱抱亲亲热热粘粘唧唧一辈子,就是他曾经简单的人生理想。他觉得,如果一位女性无法令他产生原始的身体冲动,那么他是无论如何没办法勉强自己与其长期相处的,更遑论举案齐眉结婚生子的终身大事了。性,当然不是全部,也可能不能算是最重要的,但没有性,异性之爱就难保没有虚饰凑合的成份。
曲映荷无疑大致符合丁一内心对漂亮女士的定义,因为曲映荷的出现,他似乎对自己那份单调机械食之无味又弃之可惜的工作,也多少提起了一些兴趣。那会儿他正着迷于一首歌,歌中唱道:“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空气里都是情侣的味道,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他不想太过孤独,更不想让自己变得可耻,所以,心动不如行动。
“远看好像李嘉欣,近观又似关之琳。”第一次与曲映荷搭讪,他不乏肉麻的吹捧与极尽夸张的恭维。中午食堂打饭,他见曲映荷一个人独坐用餐,感觉机会难得,遂尽量保持自然地凑过去坐在了对面。对丁一的恭维,曲映荷的反应略感诧异,好像又不失几分受用,瞟了丁一一眼,脸颊浮起淡淡的红晕,目光移到了面前的饭盒,语气不甜不咸,态度不暖不凉,说:“你平时和女孩聊天,都是这样开场的吗?”两人相视一笑,聊了几句。丁一觉得交流得还挺顺畅,初次接触,曲映荷倒是个随和大方的人,没那么忸怩作态。邓英桓问她平时喜不喜欢看电影?曲映荷说还行。丁一说:“今晚下班,升龙国际影城,我请你。”曲映荷眼睛望向别处,语速迟疑,说:“我晚上还有事,去不成,改天吧。”她用餐巾纸点了点嘴,垂下眼睫,说:“不好意思啊。”说完,曲映荷收起餐具起身走了。
丁一心凉了半截。被人拒绝,哪怕算是相当委婉的拒绝,面子里子也都不好受。可越是遭拒,他心里却似乎越有不甘。人往往是这样,越是不容易得到的东西,就越是想得到。越是容易得到的东西,越不晓得珍惜。晚上,他辗转反侧睡不着觉,闭上眼就见曲映荷那见山见水丰盈颀长的身影晃来晃去。再回想中午与曲映荷近距离面对细瞧,感觉她似乎也好看不到哪里去,鼻梁微塌,鼻孔稍大,额头略窄,眼晴下面还有雀斑,侧颜更是一般般。丁一心说,你瞧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你哩,美个屁,算个球。恍惚困倦间,丁一沉沉睡去。
有次他酒醒后,悟出一个自己都感到惊诧莫名的道理:身体是灵魂的囹圄,灵魂是身体的囚徒。心灵纵然貌似天马行空、无限自由,却不得不寄人篱下似的蜗居在肉体这副肮脏的躯壳里,只能膺服听命于肉体生理官能的摆布,经常要为身体的浅层次需要,而不得不做违拗头脑本意之事。丁一杂七杂八地读过不少书,他记得有位哲人说过:人是生而自由的,却又无往不在枷锁之中。灵魂与肉体的纠缠、撕扯、对撞,相爱相杀,无止无休,直至一起彻底从这充满熬煎的世间消逝与毁灭。
丁一睡得正沉,隐约听到有敲门的声响。他睁眼看表,快凌晨一点了,不由得纳闷这会儿怎么还会有人敲门?敲门声还在继续。丁一蹑手蹑脚走到门口,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问:“谁啊?”门外的声音,明显是刻意装出来的沙哑低沉:“派出所的。有人举报你嫖娼,我们依法对你进行传讯。赶快开门。”丁一说了声:“滚你妈的蛋。”外面的人低声笑了:“一弟,快给哥开开门。”丁一问:“这么晚了,找我干嘛?来前儿也不打个招呼。”外面的人说:“打招呼,我怕你不让我来。“丁一说:“现在我也不让你进。“外面的人赔着笑,又有点急:“快点开门吧老弟,一会儿你们家邻居真要报警了。”打开门,许大刚满身酒气两眼发红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个女的。丁一认识,是同单位的大姐陆闽珊。他料到了许大刚会带着女人,只是没料到会是她。丁一略有些吃惊,望着陆闽珊不知说什么好。陆闽珊浓妆艳抹的,一双眼线细长的丹凤眼,在昏暗的灯影中显得分外明亮有神。
俩人也不客气,在客厅沙发紧挨着坐下,还打开电视看。许大刚嚷嚷:“一弟,有方便面没?给煮两包呗。晚上光喝酒叨菜了,没吃主食。”丁一气不打一处来,说:“你也就配吃猪食。”煮好面,他叫许大刚来厨房端碗,趁机低声厉色问:“你俩怎么个意思?”许大刚说:“借你宝地用一用。你呀,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太可惜了,换作我,嘿嘿,天天换着女人睡。”丁一往客厅快速瞟了一眼,说:“人家可是有夫之妇,你这是在玩火知道不?”许大刚把嘴凑到邓英桓耳边,说:“你不知道,陆大姐老公出车祸腰受伤快两年了,那里不中用了。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陆大姐饥渴着呢。互相玩玩呗,有啥?”丁一瞪着他,憋半晌,说:“狗男女。”许大刚不在乎地笑,说:“陆大姐开放着呢。要不咱们来个二战一3P咋样?或者我弄完了,你弄?”丁一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们就作吧。”
丁一把主卧让给了许大刚和陆闽珊,自己转移到书房小床去睡。他又睡不着,在床上左右翻腾,后来索性从书架上随机取出本书来读,居然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大约过了两小时,许大刚敲门侧身进来,外套已穿好,说:“我先走一步。陆姐说要睡到天亮再走。”他把两个未开封的安全套放到床头柜上:“留着用。”丁一说:“滚蛋,你俩一块。”许大刚笑得厚颜无耻,问:“你,是不是看上曲映荷了?”丁一说:“扯淡。”许大刚说:“信球,你不是以为曲映荷还是大姑娘吧?她可是离过婚的二手货,你可别傻了吧唧陷进去了。”他顿了顿,又说:“你不知道吧?曲映荷出轨,就是李朝东这家伙牵的线拉的皮条。”丁一感到一阵恶心,差点吐出来。
陆闽珊光溜溜钻进丁一被窝的时候,丁一已经迷迷糊糊几乎又要睡着了。丁一说:“陆师傅,我不是那种人。”陆闽珊温热光滑的身体紧贴着他,说:“你是哪种人?我是哪种人?不是那种人,你房门怎么不锁上?不就是在等老娘送货上门吗?跟老娘面前装什么大尾巴鹰呢?”她瞅一眼暗影中的书柜,说:“你个大尾巴鹰,还挺喜欢看书呢?”说罢,她披着被子,笑眯眯地骑到丁一身上,说:“那你有没有看过一本书?”丁一开始喘粗气,问:“什么书?”陆闽珊撩了撩额前蓬乱的刘海,说:“书的名字叫《我们都去海拉尔》。”她一边咯咯笑,一边情绪高昂地动起来。
此后连着几天,丁一都很沮丧。想起许大刚就恨得牙根痒。还有李朝东,丁一恶毒诅咒他出门让车轧死。这天下午,他接到了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他问:“你是哪位?”电话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上次你说请我看电影,听说又上映新片子了,冯小刚的《非诚勿扰》。”她不往下说了,丁一木木地哦了一声。曲映荷等了几秒,说:“那天我是真的有事,不骗你。”丁一说:“不好意思,我这两天家里有事,抽不出空。”他仿佛看到了曲映荷失望扫兴又尴尬的表情。曲映荷说了一声:“那好吧。”迅速把电话挂了。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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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公园有一只巨大的圆形三足鼎,鼎旁边是一丛幽暗深邃的竹林。丁一走进竹林深处,看见曲映荷着件米黄色的无袖连衣裙,戴副太阳镜,坐在石椅上望着跟前的一汪墨绿色池塘发呆。池塘里有几只白鹅来来去去地浮游,不时发出嘎嘎的叫声,或是抖动着两翼将脑袋扎进水里。曲映荷冲丁一浅浅一笑,摘下了墨镜,说:“迟到了,你。“丁一四处张望了两眼,心里感觉踏实了点,在石椅的另一侧坐下。丁一小心又仔细打量了曲映荷两眼,说:“十几年了,你没变,还是老样子。”他嘴上这么说,看到了曲映荷略显粗壮还有些色泽发黄的裸臂。他又瞄了一眼曲映荷半长裙下的一截小腿,有细细茸茸的汗毛,还有蚊虫叮咬过的红包,观感不佳。再打量一下她的头顶,有点泛紫红色的头发像是染过的,其中些许已露出白色的发根。丁一心底飞快地升腾起一团失望的烟云,他甚至开始怀疑这次不可告人的秘密幽会到底值不值得?有没有意义?曲映荷说:“是吗?有十几年了吗?我怎么觉得没那么长时间。”她这么一说,丁一想起来了,大约七、八年前曾在路上遇到过曲映荷两次,一次是秋天的晚上,曲映荷手里横抱着个两岁左右的女骇,有些失魂落魄地从街上走过,和丁一打了个照面,仿佛不认识似的就走过去了。丁一从后面跟上去,问:“怎么回事?这是你女儿?”曲映荷说:“是你?这是我姐的女儿,发高烧了,我得把她送医院。”丁一当时还帮她拦了一辆出租车,问曲映荷:“要不要帮忙?”曲映荷坐在车上说:“不用了,我一个人能行。谢谢。”
大概又隔了一年多,也是个盛夏,他在路上又碰到了曲映荷,身边带着个四岁左右的女孩。按时间推算,这个女孩应该就是上次曲映荷所称的自己姐姐家的女孩。一大一小俩人,一人举根老冰棍,站在路边吃得起劲。那次所见的曲映荷,相比丁一印象中的曲映荷,已经有不小的差别,身体发福了不少,穿着也很没品,进进出出吮冰棍的吃相也不好看。小女孩倒挺有礼貌,笑着喊丁一:“叔叔好。”丁一指着曲映荷问小女孩:“这是谁啊?”小女孩想了想,嫩声嫩气地说:“她让我叫她阿姨。”
“你姐家的女儿,现在也该上初中了吧?”丁一问。
曲映荷像是愣了一下,说:“我有说过那是我姐姐的孩子吗?”
丁一哼了一声,说:“看来是我记性太好。”又问:“干嘛不承认那是你女儿?”
曲映荷不答。丁一继续追着问:“是又离婚了?还是这孩子……是私生女?”
曲映荷说:“那么想知道答案?我偏不告诉你呢?”她朝丁一转过脸,说:“我可还没吃晚饭呢。”
丁一说:”行啊,你想吃啥?”曲映荷说:“烩面就行。”
那次电话婉拒曲映荷后不久,丁一因为在一家本系统主办的“免费赠阅”的小杂志上发表了篇豆腐块文章,被单位宣传部门发现,叫去办公室助勤。转眼过去了快一个月,天气已由凉转暖,天空到处飞舞着恼人的杨柳絮。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五一国际劳动节,单位组织职工开展迎五一爱岗敬业演讲比赛。丁一在节目单里看到了曲映荷的名字。这让他略感惊奇,真没想到外表旖旎风流的曲映荷还有这方面的才能。正式比赛前五天,所有参赛队员在机关顶楼的比赛地点大会议室排练。丁一按捺不住心痒,悄悄溜进会议室,坐在最后一排看。轮到曲映荷登台,一身深绿色的连衣裙,一双乳白色的高跟鞋。五分钟的演讲,丁一听来感觉内容略显平淡寡味。曲映荷的演讲水平,无论是情绪、手势,还是气息的控制,抑扬顿挫的感觉,乃至普通话的标准程度,在丁一眼里都略显一般,和其他参赛的女职工相比,曲映荷唯一的优势也只剩外形了,只剩长得比较好看了。
仅仅是因为这份好看,还是令丁一忍不住又贱兮兮地给曲映荷拨了个电话。他语气郑重地说:“我今天看了你的演讲排练,总体感觉挺好的。不过我觉得在文字上还有值得提高的地方,修改润色一下会更好。”曲映荷语气里没有表现出不高兴,平静地说:“难怪会把你抽上去助勤,文字水平确实不一样哟。”她接着说:“既然你觉得我写得不太行,那能不能劳你大驾帮我修改润色一下。”丁一说:“行啊。修改好拿了好成绩,别忘了请客。”丁一说明天是周六,你带着稿子到我家来吧,我帮你修饰渲染一下,保证能提高不止一个档次。曲映荷犹豫了两秒,说:“行啊。你家在哪儿?”丁一没想到曲映荷能这么爽快地答应,心生欢喜与兴奋的同时,又莫名其妙地生出几分迟疑和紧张。不会这么容易就让自己得手吧?这浪漫与幸福是不是来得未免太过轻松简单了点?他告诉了曲映荷自己的位址,曲映荷说明天下午三点半或四点到丁一小区门口。
第二天,曲映荷打了辆出租车,如约来到丁一的住处。她穿了件小翻领翠绿色底粉红色碎花的短袖长裙,化着淡妆,皮肤紧致圆润,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进门就说:“你不错啊,年纪轻轻就有套自己的房子。”她从手提袋子里取出演讲稿,放在客厅茶几上,笑盈盈地说:“还劳驾大师多多指教。”丁一说:“你既然恭维我为大师,那我这个大师可不是白叫的哟。”曲映荷说:“不是说拿到名次后请你吃饭的吗?”丁一忍不住将手伸到了曲映荷腰际,那纤腰又软又弹,丁一的身体刹那如触电般有了生理反应。
曲映荷微抖了一下,眉头一皱,把丁一的手轻轻地拨开了,冷冷地说:“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德行?我还以为你这耍笔杆子的文化人和他们不一样呢。”又说:“你到底帮我改不改?不改我可走了?”丁一一脸尴尬的笑,说:“改,改。你先坐,我给你倒点水。”他还忙不迭地从书房里把发表在各种报刊上的豆腐块文章拿给曲映荷看,自己趴在书房桌上一阵笔走龙蛇涂涂改改,很快把曲映荷的演讲稿修润完成,说:“你再读读试试。”曲映荷捧起稿子,清了清喉咙,朗声念道:“各位尊敬的领导、职工朋友们,大家好!我叫曲映荷,我今天演讲的题目是《爱岗敬业,不断进取,在平凡岗位上让自已闪光发热》。古人云: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有人敲门。曲映荷戛然中止了念稿,低声问:“谁啊?”脸上露出不悦。丁一也有些纳闷。敲门声急促起来。
丁一站在门口烦躁地问:“谁啊?”门外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尾巴鹰,你废什么话?给老娘开门!”丁一只好硬着头皮把门打开。
陆闽珊大模大样地走进来,尖声说:“我是错过了什么?还是来得不是时候啊?”
她目光刁钻蛮横,盯着立在客厅表情尴尬的曲映荷,说:“哟,你俩这是干嘛呢?一对一授课呢?”她抓起茶几果盘里葵瓜子嗑,把瓜子皮吐到曲映荷脚前,说:“曲映荷,你可以啊。这才让你男人甩了几天呐,就又来吊凯子了?丁一是你脚踏的第几只船啊?”
曲映荷脸涨得通红,眼神惊惶又愤怒。她眼神如利刃般剜了丁一一下,又轻蔑地瞥了陆闽珊一眼,嘴角剧烈颤抖着,说:“我可没有些人脸皮那么厚。我劝有些人在说别人坏话前,先拿镜子照照自己是什么鬼样子。”
她抓起放在沙发上的挎包,双手把演讲稿紧紧拧成条筒状,又拧成麻花状向屋外快步走。丁一怒视陆闽珊,从后面追赶上去,一把扣住曲映荷纤细的手腕:“你听我解释……”曲映荷挣脱了,低吼着:“走开!”她下了几级台阶,把手里的演讲稿扯成碎片,返回身又冲上来,使劲扔到丁一身上,说:“流氓。”高跟鞋在台阶上踩出充满怒气的脆响,头也不回地走了。
丁一返回客厅,抓起茶几上的一只茶杯掼到地板上碎成一片。陆闽珊翘腿坐在沙发扶手上,两臂抱在胸前,说:“摔吧,可劲儿摔,都是你家东西。“她冲电视机努努嘴:“最好朝电视机上摔。”丁一说:“你到底几个意思?”陆闽珊冷笑,说:“真看不出,你看上去忠厚老实,其实花心得很,口味还挺重的,什么样的女人都泡。”丁一说:“我口味再重,还能比你更重?”陆闽珊眯起一双眼线细长的丹凤眼,死死盯住丁一,鞋尖晃动着,说:“说什么呢?有种给老娘再说一遍。”丁一看见她红色抹胸下微露的胸沟和黑丝袜包裹下线条匀称的一双美腿,喉咙里开始冒火,骂了一句:“我他妈让你知道什么是重口味!”冲上去横着抱住陆闽珊,把她扔到卧室床上。
完事,陆闽珊上了趟卫生间,手伸向脑后将散乱的头发快速地扎起,说:“我怀孕了。”丁一愣了几秒,眼神飘忽地掠过陆闽珊平坦的腹部,说:“你老公的身体恢复了?那要恭喜你了。”陆闽珊乜斜着眼看他,眼神又冷又狠。丁一干笑,身体竟然有些哆嗦,说:“你不会说是我的吧?”陆阑珊开始穿衣服,说:“谁让你那天不戴套?一次不够,还弄四火。”丁一挠头,说:“就那么肯定是我的?就没可能是许大刚那浑蛋的吗?”陆闽珊哼了一声,把套在腿上的黑丝袜一点一点往上卷,黑袜衬得两条又细又长的腿愈发的白。丁一嘟哝了一句:“他用套了?看来他那天带了好几个套。”陆闽珊鄙夷地撇撇嘴,说:“瞅他那德行吧,一直都软趴趴的。他跟我说他一喝酒就这样,越想弄越弄不成。我看他就是不中用,死太监一个。”
陆闽珊给了丁一两个选项:一是留下腹中胎儿,陆闽珊马上和现任丈夫离婚,然后与丁一结婚。二是丁一补偿陆闽珊身体与精神双重损失费三万元,丁一陪陆闽珊去堕胎,两人就此别过,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再不纠缠,绝无瓜葛。如这两条丁一都不答应,陆闽珊就要到单位机关去告去闹,非把丁一搞得身败名裂、生不如死不可。
丁一当然只能选二。丁一母亲去世多年,他父亲几年前重组家庭后,他和继母及她带来的一对儿女关系闹得很僵,继母在家里很强势,他也很难从他父亲那儿要到钱,更别说这种事他只要说出口,就免不了劈头盖脸挨顿骂。他找几个关系比较磁实的同学故交借了一万多,又拿出自己银行卡里仅有的万把块,凑够了三万元交给陆闽珊。他还想办法联系了一位发小,这位发小有一位在民营医院工作的亲戚,帮忙预订好了人流手术,保证手术无痛安全又保险。
去医院做人流手术的那天,下着碎米状的小雨,陆闽珊面沉似水,写满了怨怼与不甘不愿,气咻咻地说:“大尾巴鹰,我告诉你:这可是你的骨血,你有生以来第一个孩子,你可要想好,别他妈后悔。“丁一沉默了半晌,说:“咱不都说好了吗?钱,我也给你了,你到底想怎么着啊?”陆闽珊眼里有晶莹的水珠在打转儿,说:“我马上就可以和他离婚,他不会不同意的,女儿我也可以给他……”丁一咬着嘴唇不言语,冲陆闽珊咧咧嘴尬笑。陆闽珊将拇指和食指涂了油的长指甲,深深嵌进丁一手背的肉里,掐得丁一几乎痛叫出声来。陆闽珊幽媚的眼神失望之极,向手术室快步走去的身影孤冷又决绝。
做完手术,陆闽珊红着一颗鼻子和两个眼圈,捂着肚子,行走得有些吃力。在医院大门口分手时,陆闽珊从包里取出一个大牛皮纸信封,丢给丁一,说:“谁稀罕你的臭钱。“她把三万块钱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丁一。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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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三角公园不远处,就有一家老字号的三鲜烩面馆,大概是天尚未黑,还没到上人的黄金时段,大厅里零零落落,食客不多。丁一选了张临窗的四人小桌,既背朝依旧耀眼的落日余晖,又能观街景。烩面馆夏季只卖凉菜,丁一请曲映荷点两个菜,曲映荷点了夫妻肺片、面筋腐竹,让老丁感到既家常又似乎暗含点什么意思。丁一又要了两瓶冰镇啤酒和一瓶果啤。茶色的玻璃窗外,马路对过就有一间名叫“畅心驿站”的快捷酒店。只等饭后,丁一就准备带曲映荷去那里开房间,共度价值千金的一刻春宵、万缕缠绵。曲映荷把约会地点选在三角公园,看来是经过深思熟虑和精心考量的,离食色性俱不远也。丁一有个老毛病,想法一多或神经一紧张就没什么胃口,所以他只为曲映荷点了一碗面,自己除了一杯又一杯地喝冰啤,连菜都很少夹。曲映荷胃口则似乎特别好,不仅把夫妻肺片一个人干掉了多半,一大海碗烩面仍不含糊,吃前还往面里放了好几匙辣椒,面汤一片刺目的红,吃得她鼻尖上直往外冒油出汗。丁一心想,难怪当下的她,人显得臃肿了不少,还真是个地道的吃货。曲映荷用纸巾擦擦额头和鼻子两翼的汗,看了眼丁一,说:“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丁先生好像在此之前就请我吃过一次饭吧?”丁一含笑点头,说:“对,我请你吃了顿饺子,从此咱俩就再没联系过了,对吧?”曲映荷撇撇嘴,说:“我感觉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抠抠嗖嗖的。”
在那次被陆闽珊半路杀出冲撞了好事后,曲映荷不免羞愤交集,主动退出了即将到来的演讲比赛。丁一听许大刚说,因为莫名其妙的临阵脱逃,置集体荣誉于不顾,曲映荷本人还狠挨了领导的一通批。丁一快刀斩乱麻,与陆闽珊了断孽缘,他又因为工作踏实,吃苦耐劳,确实展现了一定的文字水平,受到领导充分肯定,得以继续在机关助勤,只是个人问题仍然遥遥无期似的悬而未决着。转眼大半年过去,时已深秋。周六,丁一闲来无事,在家里的电脑看老电影,《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关之琳演任盈盈,李嘉欣演岳灵珊。看到她俩,丁一很自然地想起了几个月前初次与曲映荷搭讪时的开场白。虽说以曲映荷与关李相提并论无疑是略显夸张,但丁一这么说也并非纯是恭维而也有本心,他觉得曲映荷脸上的某个部位和眼神,还真有两三分关之琳的风韵与味道。
丁一举棋不定,踌躇了好一阵儿,抱着试试看甚至有可能须准备挨曲映荷一通歇斯底里臭骂的心理,他再次拨打了曲映荷的手机。有点出乎丁一意料的是,曲映荷不仅接了,而且电话里的语气很平和,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开口就是很客气的一句:“你好,有什么事?”倒让丁一不知说什么好了。丁一憋了半晌,问:“也没什么事,就想问问你最近怎么样了。”曲映荷说:“谢谢你关心。还能怎么样?老样子啊,怎么不都是活着呗。”停了一下,她问:“你混得还不赖吧?快转干了吧?”丁一一笑,说:“怎么可能,你看我哪里是当官的材料呀,就是干活跑腿的碎催命。”曲映荷说:“过分谦虚就是一种骄傲喽。”沉默了几秒,丁一说:“我还欠你一场电影呢。”曲映荷说:“你不是老忙没时间吗?”丁一说:“现在的我,有的是时间,就看你肯不肯赏光了。”曲映荷在电话里只传出微微的喘吁声。
两人约好了在明公路人民公园西门碰头,因为距此不远临着金水河,有家当时本市最大最火的影城。丁一以前谈的几个对象,不管是初次见面还是再续情缘,这个地方总是少不了要光顾的。搞对象相亲约会,第一次见面无话可说,看电影可以避免不少尴尬。而两个人想有进一步的发展,再有一些亲昵的行为,电影院黑咕隆冬又明暗朦胧人影恍惚的,无疑是个可以充分挥洒想象力并上下其手的理想场所。曲映荷比约定的时间只晚到了两分钟。秋夜风寒,曲映荷穿一件鼠灰色的紧身鸭绒袄,用绛紫色的线绒头巾将自己的头面裹得挺严实,只露出一双秋水般的明眸晶莹发亮。
丁一记得那天他和曲映荷是在一间只能容纳不足百人的小厅里看的电影,片名叫《风声》,一部抗战背景下的带有逻辑推理色彩的密室谍战片。看片之前,唯一让丁一感兴趣的,是据说里面有他非常欣赏的演技精湛风格洒脱的演员王志文。但那天他的注意力几乎完全没有在那光影错综、情节诡谲的银幕,电影究竟演了些什么他也差不多转瞬即忘,只依稀记得演日本军佐的中国演员演得极其造作。他后来电脑上重温了一遍这部片子,他的评价是:凑合能看。由于电影当时的热度已下降,影厅里上座率不高,丁一和曲映荷拣了两张靠里的位置坐下,丁一坐在曲映荷的右边。坐下后,他才想起问:“要不要来点爆米花和可口可乐?”曲映荷摆摆手说不要,丁一也挺实在,就没去买。他如今想想,曲映荷说他抠抠嗖嗖大约和这也多少有点关系。还真是细节决定成败嘞。
电影还没开场,丁一先把自己的外套脱了,放在旁边空位置上。他见曲映荷解下了头上的绛紫色围巾,遂作体贴关心状,说:“这里面暖气挺热的,你把外套脱了吧,免得出去感冒。”曲映荷瞥他一眼,把鼠灰色的鸭绒袄脱下来,递给他。与围巾同色的绛紫色高领毛衣勾勒出曲映荷的曲折弧线,在昏暗的灯影中十分玲珑曼妙,让丁一心里小激动了一下。
电影开演,色调阴冷,气氛肃杀,周迅与李冰冰轮番交替比美似的展示着民国年代旗袍秀。丁一觉得自己该主动做点什么了。他稳定住呼吸,眼望着银幕,左手悄悄伸向了曲映荷的大腿。这次摸腿的感觉跟上次搂腰的感觉别无二致,丁一浑身打了个激灵,一股热流经身体的各个管道,直往脑门上奔涌,心里说:“乖乖嘞,真软乎。”他很敏锐地捕捉到了曲映荷发出的一声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呻吟。曲映荷似乎在竭力忍耐着,放任他在腿上前后抚揉了一阵后,悻悻地将他的手推开了,说:“别这样。”丁一的身体里的火山稍稍冷却了下来,目光仍投注在变幻的银幕上,不敢往曲映荷脸上看。他控制不住地有点哆嗦着说:“我对你的心思,你应该明白。”曲映荷呼吸急促,说:“我应该明白什么?听不懂。”丁一再次试探着抓曲映荷的手,刚一触到即被对方再次用力地拨开,曲映荷烦躁地说:“你再这样,我马上站起来走人。”丁一的火焰像是彻底被浇灭了一般,从头到脚凉嗖嗖的且相当尴尬,两只手空空的直出汗。银幕上,张涵予正与周迅在密闭的空间里,亦实亦虚真伪莫辨地纠缠撕扯着。丁一觉得曲映荷的拒绝,一定还是因为陆闽珊。他说:“你想多了,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跟陆闽珊……”曲映荷把两臂抱在胸前,说:“不用解释,我也没有兴趣听。你跟谁怎么样跟我有一毛钱关系么?”难堪的沉默在黑暗中蔓延开来,银幕上的剧情却正渐入高潮,那个自我感觉良好的中国演员扮演的日本军佐,操着一口蹩脚的日式汉语,挨个审讯拷打嫌疑者,手段之残忍无所不用其极,酷刑正是该片的卖点。丁一平静下来,说:“既然你没打算原谅我,那你干嘛不在电话里干脆拒绝我,还要跟我一起来看电影?”曲映荷说:“和你一起看电影又怎么了?看看电影就表示要跟你在一起吗?你可真是好笑得很。读书读傻了吗?”丁一脑子里迅速闪过两个字:报复。曲映荷分明是用这种方式报复自己,报复自己上次给她造成的难堪与伤害。他这样想着,听到曲映荷在黑影中语气幽幽地说:“别人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别人。这叫投桃报李。”丁一慢扭过头,看到银幕的反光让曲映荷那张线条柔和的鹅蛋脸忽蓝忽绿,闪烁不定。
电影散场,已近晚上10点半。丁一虽有些意兴阑珊,可还是没忘了请曲映荷吃饭。明公路与太康路丁字口路西有一间饺子馆。曲映荷点了份鸡蛋粉条素馅饺子,丁一问要不要再点两个菜?曲映荷说不要,吃不完还是一种浪费。丁一没坚持,心里说:你又不打算跟我好,我又何必花那么多冤枉钱。你当我冤大头吗?再一想:你曲映荷一个离过婚的女人,比我还大三四岁哩,跟我这儿装什么淑女呢?你以为我多稀罕你么?这样想着,丁一心里起伏的丘壑瞬间舒展成了一片坦阔的平原,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曲映荷盯着丁一看了一会儿,说:“难怪你找不到老婆。”丁一稍感诧异,又有点窘迫,说:“什么意思?你是说我长得难看?”曲映荷说:“你人长得倒是挺排场,做事可不怎么排场。”丁一明白过来,苦笑一声,说:“你说你不要菜的。”曲映荷面露不屑,说:“客气一下你不懂吗?你还真实诚。”丁一把菜单推给她:“你点你点。”曲映荷说:“饺子马上就上来,还点什么?”
丁一注视了一会儿曲映荷,说:“你生气的样子也蛮好看的。”曲映荷抿了抿鬓角,不无自傲地说:“我什么时候不好看?”丁一又有些心动,说:“我看天也挺晚的了。你住的地方远,我家离这儿比较近,要不一会儿去我家吧。”曲映荷蹙了下眉头,说:“你什么意思?”丁一忙说:“没什么意思,省得你再骑那么远。放心,咱们分开住的。“曲映荷说:“既住就住在一起,还分开住干啥?”丁一着实没有想到自己明明有些唐突冒失的一步险棋,曲映荷不仅没有厉声拒绝,竟然给出了这么一个干脆利落的答案,不禁有些喜出望外。饺子端上来后,他胃口大开,片刻工夫就把面前的一盘饺子狼吞虎咽地吃完。
两人骑行在路灯昏黄的马路上。快到平原路口立交桥头时,眼看该右拐向西穿过涵洞往丁一家的方向,曲映荷突然说:“我是不会去你家的,别做梦了。”丁一说:“怎么又变卦了?”曲映荷冷笑:“女人心,海底针。你捞去吧。“丁一摇摇头,说:“随你。走吧,我送你一程。”曲映荷说:“不用了,没多远,我又不是小孩……”曲映荷的手机响了,她从怀里取出来接听:“好的,刚参加完同学聚会有点晚了,马上回去。”她收起电话,冲丁一一笑,说:“我男朋友打给我的,催我赶快回去呢。”丁一硬生生把快冲到嗓子眼的脏词儿咽了回去,双手紧紧握着自行车把,恨不得狠狠地把曲映荷撞个四仰八叉才解气。曲映荷撩撩头发,说:“好了,就这样吧。我男朋友可能就在下一个路口接我哩,你也不用送我,免得碰见了生出误会。我男朋友脾气可不太好。”她说完,蹬着自行车快速向路左拐去,消失在渐渐变浓的夜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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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一把最后一杯啤酒饮干,看着曲映荷捧住烩面碗,把红红的面汤滋溜滋溜地喝到仅剩碗㡳。他本想问问曲映荷,现在她的另一半,是不是还是那个分手的秋寒之夜他所提到的那个男人。转念一想,说这些未免会影响气氛和情绪,还是心照不宣,各揣鬼胎,保持晦昧,不提为妙。
丁一与曲映荷最近一次见面是在十天前。那天下午,他正闲着无聊,在机关办公室电脑上玩空当接龙打发时间,办公室门开着,曲映荷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连衣裙,突兀又晃眼地出现在了门口。两个人目光对碰的刹那,都有些诧异与惊奇,然后就是尽力的掩饰与克制。
曲映荷先说话:“你好,在儿这办公呢?”她抬眼看了下门楣角上的指示牌,踩着白色高跟鞋腰肢款款地走进来。丁一谨慎地向门外望了望,客气地请曲映荷在三人皮沙发上坐下,把门虚虚地掩上,从饮水机上为她接了杯水。他坐回到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十指搭棚,语气尽量保持平静地问:“好长时间不见了,今天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曲映荷打量他两眼,说:“找你呢。”神情语气都颇为幽怨,这让丁一心里倏忽间生出些骚动。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又问:“今天是来办什么事啊?”曲映荷抱起两条明显比十年前粗壮了不少的手臂,一脸人到中年的满不在乎和悻悻然,说:“不是说了吗?来找你呢。”丁一干笑着,略感紧张地又往门口望了一眼,说:“可不敢这么说,人言可畏哦。”曲映荷撇撇嘴:“你这当了领导就是不一样哟,官腔打得一套一套的。哼,谁还不知道谁啊。”丁一低头一笑,说:“你,是不是要回来上班了?”
最近因为单位效益下滑,岗位人员又出现空缺,局里要求各单位原先跟单位办理了“两不找”的职工,要么回来顶岗上班,要么与单位签字画押,彻底与单位脱钩再无牵扯,二者只能选其一。这几天,丁一见走廊尽头的劳人科比往常热闹喧哗了许多,有不少以前办了“两不找”手续不拿单位工资奖金、在外自谋职业的职工,又都应声来办复工手续。他们当中多半人掂量来掂量去,觉得单位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失业保险、住房公积金等“五险一金”这一块儿不能舍弃,在外苦哈哈起早贪黑打拼挣的钱,也未见得比在单位端铁饭碗多到哪里去,于是还是决定回来上班。丁一倒是没有想到曲映荷也会来,这也说明她当初的离开及所谓的“人间蒸发”,并不是传闻所说是因为工作马虎敷衍塞责而被单位开除的,她和单位还存在着联系。
曲映荷含笑抿嘴摇头,说她可不是回来上班的,而是来和单位解除劳动合同的。丁一说那你还是趁钱,没把这每月几千块钱放眼里。他试探着问:“在家当阔太太的感觉不错吧?”他想起不久前还听人说过,曲映荷所在的市东郊的城中村曲周庄拆迁,曲映荷分了差不多整整一个单元的房,是如假包换名副其实的“房姐”。曲映荷淡笑,说:“别听那些谣传,没有的事。”丁一说:“加个微信吧,以后方便联系。”丁一自有了手机后,二十年没有换过号码。前些年他也曾试图电话联系过曲映荷,但对方是个陌生男人,很客气地说他拨错了,现在证明曲映荷果然换了手机号。曲映荷撇撇嘴说:“这几年我换了不止一个号呢。”丁一说:“喜欢频换手机号的,骨子里都是善变的让人猜不透的人。“曲映荷没反驳,又说刚才去劳人科办手续,管事的老阎不在屋,所以才溜跶到了他这儿。她让丁一用座机往劳人科拨个电话,看老阎回来了没有。丁一拨了,确定老阎已回办公室。曲映荷冲丁一摆摆手说:“那我就过去了,有空的话再联系吧。”丁一把她送到办公室门口。曲映荷走出去几步,扭回头又看了丁一一眼。丁一觉得她的一双眼睛还是那么清澈透亮,而这投来的一眼也有点意味深长,引他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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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一用身份证在“畅心驿站”快捷酒店开了间标准间。在前台交钱开房的时候,他心虚得几乎不敢看服务人员的脸。房间在四楼,屋内陈设和所有的便宜酒店宾馆的标间大同小异,粗陋不堪的家具,隐约其间的说不出的味道,墙上还挂着半裸的女人画像。他站在窄窄的窗扇前向外望了望,只能看到楼后的一截悬在楼体外侧应急用的铁梯子和楼底部乱丢的看上去极其肮脏丑陋的垃圾。他取出手机,用微信给曲映荷发了条语音:“405房间,来吧。”一分钟后,曲映荷回了个OK的手势。丁一突然想起了曾看过一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老电影,叫《405谋杀案》,立时觉得脊背凉嗖嗖的。这个房间号怎么有点不吉利啊。
以前没有微信,而且手机没那么多功能,想即时聊天沟通,很多时候还得坐到电脑前用QQ、MSN之类的聊天工具聊。手机发短信,一般都是通知性的或言要意赅说重要事项的,它的聊天功能不强。微信的出现,可谓让普罗大众平头百姓们网上聊天实现了日常化随性化简便化。丁一与曲映荷互加微信后,两个人都保持了好几天的矜持状态,都不说话,丁一自己手机微信与曲映荷对话框里,除了浅灰色的一行“你已添加了五月映日荷,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外,一片空白。直到第五天,丁一收到了曲映荷发来的一个笑脸,他迟疑了几分钟,回过去同样的表情。两人的微信交流自此开始。
丁一把与曲映荷的微信聊天严密地卡在自己工作的八小时以内,临下班回家前就把聊天内容一字不剩地全部删除。妻子赵海棠虽不是爱翻看他手机的人,但小心驶得万年船是亘古不变的常理。结婚五年来,除了没有孩子,丁一与赵海棠的生活一直波澜不惊。赵海棠相貌平常,但性子柔顺安静,丁一对赵海棠还是心怀感激,他知道,如今他能从一个卑微无望的在机关助勤多年的工人,终于转干并在两年内升到副科级小干部,悉赖与赵海棠的这桩婚姻。赵海棠虽是父母双亡的孤女,但她姨父是局里的干部处处长,因此,如果他与赵海棠的关系破裂,不要说继续升迁,仕途十有八九要就此终结,无他可想。
丁一与曲映荷的聊天刚开始还一直比较克制含蓄,突破红线是在三天前的中午。丁一午饭时喝了二两白酒,与曲映荷聊到了许大刚。丁一说,许大刚几年前结婚不到两年,肾上长了颗纤维瘤,查出来没多久就死掉了。曲映荷在微信里回复:活该。那孩子不是个好东西。丁一说,他老婆当时怀孕两个多月,也把孩子做了。曲映荷回复,遇人不淑,只能自认倒楣。丁一又想起了关于曲映荷当初离婚的陈年谜云,问:李朝东你还记得吧?曲映荷说,好像有点印象。怎么了?丁一心里冷笑,还挺能装。酒精的刺激让他浑身燥热,他在微信上写道:你没有跟他上过床吗?写罢,他犹豫了两秒,还是点了绿色的发送键。两分钟后,曲映荷回复:你听谁说的?丁一写:你就说有没有吧?曲映荷又是过了几分钟才回复:我跟他?狗一样的人,别侮辱我。丁一转移话题,写:这么多年不见,一见你还是有一种砰然心动的感觉。如有时间,我请你吃饭。曲映荷无回复。丁一壮着胆子又发过去了几句放肆越界的话,想看看曲映荷有什么反应。过了半小时,曲映荷的回复来了:这么多年了,我看你一点没变,还是贼心不死。丁一回了个呲牙的笑脸。今天下午,他再次试探着发出了邀请,曲映荷这次很快回复说:今天晚上我闺女上课外补习班,六点到九点上有空。她还说三角公园离她女儿上课的地方比较近,咱们就在那儿碰头吧。
曲映荷如此爽快地答应见面,丁一反倒莫名其妙地又有些犹豫踌躇了。他想:毕竟十几年前自己是单身,与陆闽珊搞在一起固然不道德,但也多少算是事出有因,自己可以说是被动为之。而曲映荷当初离婚已是单身,自己与她再怎么搞也光明正大,于法于理于情都无可指摘,顶多承受点舆论的压力罢了。当下则不同了,自己是有家室之人,曲映荷有没有再婚或者离婚还不清楚,自己如若真与她搞在一起,那就属于百分百的婚内出轨了。即便不考虑自己的仕途,他也感觉在良心深处着实对不起赵海棠。一旦事泄,名声、事业、前途尽毁不说,离婚所付出的成本与代价都太高,他有些承受不起。他内心挣扎之际,曲映荷又发来了那勾魂摄魄的十六个字,终于还是令他的心暂时停止了迷惘的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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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起了敲门声。丁一深吸一口气,打开门。曲映荷脸上似乎又补了补妆,眉毛、眼影,看上去都有点夸张。丁一等她进来,不放心地扶着门框探头向走廊左右张望了两眼,赶紧将门销上。
曲映荷在靠窗的床上坐下,解开脑后的发卡,一头略显鬈曲的长发,像垂落的幕布一样散披在肩上。丁一忙又走过去把窗帘拉上。曲映荷抬头盯着他,头倚着床头的枕头,身体懒懒斜斜地躺倒在床上。丁一又看到她裸露着的两条腿,多肉,松弛,缺少光泽与弹性,小腿细密的汗毛扎眼,膝盖处褶皱多且颜色暗沉。丁一说不清这究竟是映入眼中客观存在的现实,还是源自自己内心深处的抗拒所造成的对小小瑕疵的无限放大,他也在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会没有了欲望与冲动。他自忖并不是个挑剔的完美主义者。
他望着曲映荷那张还算风韵犹存年逾四十岁的脸,有些麻木又像例行公事似地撩开了曲映荷的裙摆,映入他视线的是松垮多褶的腹部,还有一道剖腹产手术后留下的疤纹。空虚与失望在他身体里弥漫扩散着。他用手在那上面轻轻拍了拍,说:“还能生孩子么?”曲映荷眼晴里闪动着一抹骄矜的光焰,说:“能,生几个都行。”她注视着丁一,将一条胳膊枕在脑后,说:“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孩子吗?”丁一不说话。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时间嘶嘶的流逝声。曲映荷说:“我能让你有孩子。”她抬起一条长腿,放在邓英桓腿上:“咱俩结婚,我给你生孩子。”丁一干笑,说:“你想好了?又准备离了吗?”曲映荷微微一笑,说:“我……已经离过了。”丁一问:“当初为什么……拒绝我。”曲映荷说:“怪我吗?你当初难道不是把我当作备胎?以为我看不出来?”又问:“你觉得现在晚了?是吗?”
丁一摇摇头,心里有些五味杂陈。他看见放在茶几上的手机亮了并响起了提示音。他伸手取起打开,是赵海棠发来的微信:别喝太多了,早点回来。
丁一对曲映荷说:“我上个厕所。”他把手机揣进裤口袋,钻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洗脸,擦干净手走出来。曲映荷已从床上坐了起来,重新用发卡卡住头发,整理好裙摆,面如冰霜地白了丁一一眼,两臂交叠在胸前。丁一轻轻叹了口气,坐在另一侧的床上。
曲映荷走前留下一句话:“以后,你别想再见到我。”丁一把她从微信朋友中删除了。
丁一回到家还不到八点。赵海棠在放了药物的洗脚盆里泡脚,很投入地看着电视上播放的都市生活剧。她问:“这次回来的挺早嘛。没喝酒吧?”丁一陪着笑说:“没有,就喝了两杯啤的。”赵海棠冲餐厅努努嘴,说:“刚煎好的药,已经不烫了,赶快去喝了。”丁一看见餐桌上一大碗黑糊糊的中药,他端起来皱着眉头屏住呼吸把汤药一饮而尽。他扭头看着赵海棠。赵海棠目光殷切,说:“这两天可是高峰期,看你的了。”
丁一决定先洗个澡。他把外套脱了,走进卫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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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凡,七零后,现居郑州。谋生于铁路企业,爱好文学与写作,尤钟情写小说。有散文、随笔、诗歌、小说、影评等作品数十篇散见各级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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